晚清徐昌绪致阎敬铭信札
——列山东百姓十大疾苦
【按】唐代大诗人白居易有诗一首《寄唐生》:
贾谊哭时事,阮籍哭路岐。唐生今亦哭,异代同其悲。
唐生者何人,五十寒且饥。不悲口无食,不悲身无衣。
所悲忠与义,悲甚则哭之。太尉击贼日,尚书叱盗时。
大夫死凶寇,谏议谪蛮夷。每见如此事,声发涕辄随。
往往闻其风,俗士犹或非。怜君头半白,其志竟不衰。
我亦君之徒,郁郁何所为。不能发声哭,转作乐府诗。
篇篇无空文,句句必尽规。功高虞人箴,痛甚骚人辞。
非求宫律高,不务文字奇。惟歌生民病,愿得天子知。
未得天子知,甘受时人嗤。药良气味苦,琴澹音声稀。
不惧权豪怒,亦任亲朋讥。人竟无奈何,呼作狂男儿。
每逢群盗息,或遇云雾披。但自高声歌,庶几天听卑。
歌哭虽异名,所感则同归。寄君三十章,与君为哭词。
“惟歌生民病,愿得天子知。”如果说白居易是以诗歌的形式,以悲愤的哭声将封建社会的各种弊端,人民疾苦传达给高高在上的统治者;那么清末四川丰都人,弃官退隐的徐昌绪《致阎敬铭》信札,则“念山左(山东)咽喉南北,肘腋畿辅,曩岁三游此地,日与士民相习,目击乱瘼,杞人隐忧,愈难自已….”之情,“不得已以笔代口,为执事略陈梗概。”控诉贪官污吏欺压山东百姓的种种劣迹。“东人(山东人)苦官久矣,闻执事(阎敬铭)之名,延颈拭目以俟”。希望由湖北即将上任山东巡抚的阎敬铭,能够和山东百姓打成一片,开诚相与,恤其隐私,开创一个政通人和的社会局面。以下是信札全文,后附丰都新闻网通讯《丰都进士徐昌绪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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敬启者:日昨出访乡人,失迎大驾,连日作家书,又未得奉状称谢为罪。绪此番出游东海,初无意假道济南,实因舍亲敖金甫临岐嘱云:“执事(即阎敬铭)往年在鄂(湖北),重门洞辟,折节下士,从善如流,不可不往谒见。”绪又念山左咽喉南北,肘腋畿辅,曩岁三游此地,日与士民相习(在山东办民团抗匪),目击乱瘼,杞人隐忧,愈难自已,故原一献刍言(浅陋之言),非为一身一家之事而来也。及见执事,方觉关防衙门,不便频频出入,欲安缄默,即乖初志,欲放言高论,又惧启旁人鸱【chī】吓之嫌,且恐耳目众多,计谋易泄,不得已以笔代口,为执事略陈梗概。
今之论者,佥谓山左病已不斟,和缓束手,绪愚无知,窃以为尚不至是,病不过隔逆耳。牧令(地方长官)与民,吏役隔之,监司与民,牧令隔之,前之昏椓(昏乱谗谤)者不足责矣,即贤良欲振作者,亦竟蔽于耳目,认病不真,药与症违,遂致百脉不和,渐成痹痿。问前治斯地者有真能知人善任者乎?有真知百姓疾苦者乎?有与吏民相见以心者乎?前官种祸,后官当之,夫人而知之矣。抑知所谓后官者,曾留心民瘼,实惠及人,与民更新者乎?不识病源,不辨标本,补散功伐,一无所施,而遽谓疾不可为,束手待毙,岂不冤哉。锢蔽日久,众口同声,习俗移人,贤者不免。
执事勤接属僚,所闻者官场苦累耳,民间确实情形,执事又乌得而知之。夫官吏必令自赡,然后能责其为好官,即使自赡而不能洞悉民隐,又焉能识属吏之贤否,措施之是非耶?
今略举民病(百姓疾苦)数大端,而钱漕浮勒(勒索),留以赡官者不与焉。奸吏蠹役,欺官蚀民,牧令恃为爪牙,又顾考成,曲为袒庇,酿成巨案,其罪在民,而此辈置身事外,蚩蚩何知,无处呼吁,所在皆然,至今如故,民病一也。官场流品不清,庸恶陋劣,溷迹其中,视为利薮,大吏不查,轮班补官,不问贤否,极力脧削(juān剥削),归罪百姓以便私图,正人箝口,民病二也。牧令既与士民不亲,无从辨别良莠,往往鱼肉良善,纵容败类,迨至权柄下移,良为恶制,俯首从之,无人为之保障,祸变即起,又无人为之区别,玉石俱焚,怨气漫天,祸方未艾,民病三也。山左为南北冲衢,驿栈在焉,车马悉强派民间,官差不必岁有,而奸吏藉之牟利,凡绅民
畜有车马,胥令报官,新官到任,翻换车册,所索赀费,同于钱漕,富户出赀免报,贫民赖车马牛驴以耕者,则令支差,略不爱惜,往往当差一次,即羸毙,所以视为畏途,不肯支应,而牧令以为抗役,辄施刑责,民病四也。省城(济南)西北一带州县地方,间有盐卤瘠地,无论丰歉,不生百谷,此等土田,既难耕种,亦难转售,而钱漕岁额,仍照沃壤,历任司牧,畏事不报,民间苦累难堪,曩在此地,实见有鬻妻卖子完纳漕粮者,特大吏与民渐远,无从闻知,民病五也。西北通途,为骑马贼熟游之路,牧令无法捕治,往往招充捕役,数百哨聚,以为可以羁縻,能保本境无事,实则四出抄掠,邻境大受其殃,昔之平原,今之恩县(现为德州市平原县恩城镇),可密访而知,民病六也。水旱成灾之区,蠲缓[juān huǎn](指免征或缓征赋税)钱漕,牧令往往隐匿,至全征之后,始行出示,朝廷有恩,州县渔利,所苦者百姓耳,民病七也。向来漕粮疲滞,牧令每派令胥役分认包征,或恩赏让价,此辈唯利是图,征于民者八九,归于官者五六,近年有原役先造浮言,激令乡民疲滞,为肥己计者,所在皆有,抗漕之案,固多强团把持,而牧令素所倚任之爪牙,为鬼为蜮,亦复不少,官与民远,慨谓乡民抗漕,民何由辩,此等弊实所目睹,民病八也。漕粮浮勒(额外勒索),牧令非此不能办公,尚可曲谅,所堪异者,样盘斛尖,补底找尾,厫役(粮库吏役)偷漏,原役勒索,种种抛弃,层层拖累,此无伤于官者,而也不为禁,民间每纳斗粟,非四五斗不能交官,安得不抗,民病九也。山左向称富庶,以南北冲要,财货流通耳。近年东南路梗,商贾不通,财物窒滞,民间不能辗转通挪,且连年兵燹,财力已尽,司事者不思所以济变之方,刻舟求剑,民病十也。凡如此类,楮墨难穷,不悉其隐,而欲转移风气,是犹抱薪救火,益助其然。
东人(山东人)苦官久矣,闻执事(阎敬铭)之名,延颈拭目以俟,三月之久,未见措施,民心渐涣然矣。此地民情,每于长官初到时,窥其举动,又深恐上台不识其苦,倘先出示开诚相与,述其苦状,恤其隐私,则必感激涕零,帖然而服。以后政教,便迎刃而解,势如破竹,此曾经试验,非毫无把握,为此迂阔空言也。
夫感人以言,其本已浅,若并言而无之,则以为陈陈若前官,民气一滞,疏通便难矣。在执事审慎出之,意必有在,绪窃以为因地制宜,亦刻不容缓之事也。至显然之贼,以执事威望,渐次剪除。其似贼非贼者,缓之难图,急之生变,若不先有以羁縻之(笼络牵制),恐疑惧日深,迫而为乱。万一有不逞之徒,诱以先发制人之计,使官军腹背受敌,于省会、畿辅皆为肘腋之患,执事何以御之?曩曾目睹情形,其势非小弱,不可不急为之防。不战而屈人兵(不战而胜),所全实多,是为上策。又凡事兼听则明,偏听则暗,任人则逸,任己则劳,见得是处,极宜早断,古兵法不外先字耳。
绪待伴小住数日,即须东游,不暇再叩崇阶(阁下)。又不能漠然于此地,不揣狂直,草草渎陈,惟执事谅之。敬请丹翁老前辈大人钧安,伏乞亮照不庄。
侍徐昌绪谨启
【同治三年(1864)济南节署(巡抚衙门)接(信) 七月二十三日】
晚清重臣阎敬铭(1817~1592),字丹初,号约庵,清末朝邑县(今陕西大荔县)人。道光二十五年(1845),他考中进士,授翰林院庶吉士,后任户部主事。咸丰十一年(1861),经湖北巡抚胡林翼等人推荐,朝廷委任他为湖北按察使。同治元年(1862)后,阎敬铭先后署理山东盐运使、山东巡抚。阎敬铭在山东苦身励行,约己奉公,政绩卓著;被晚清朝廷视为经世之才。官至军机大臣、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、东阁大学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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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昌绪(1824~1892)字琴舫,号遁溪,四川丰都人。咸丰二年(1852)举人,六年(1856)进士,选翰林院庶吉士。授命山东,兴办民团。后以终养乞归,主讲重庆府东川书院二十余年。曾参与修《丰都县志》。徐昌绪长于诗文书法,曾刻《蚕神碑》,笔力苍劲,时人尊为楷模。
附:《丰都进士徐昌绪》
丰都新闻网讯(记者 张学其)
徐昌绪(1824~1892),字琴舫,号遁溪,丰都县双龙镇人。清咸丰年间进士,授翰林院编修。任重庆东川书院山长,擅书法,有所书《蚕林碑》字帖传世。 徐昌绪从小居住在丰都县城。他的父亲徐云喦,由拔贡选用三台县(现四川省绵阳市三台县)教谕,后升任潼川府(地址为现四川省遂宁市蓬溪县)教授。清朝规定,府设教授,州设学正,县设教谕,均为一人,负责教育管理,相当于现在的教育局长。
徐昌绪共有五兄弟,他是老大。 道光已酉年(1849),徐昌绪以拔贡身份参加朝庭举行的考试,获得成功,被任命为户部的小官员。咸丰壬子年(公元1852年)在京城顺天府参加乡试,成为举人。咸丰丙辰年(1856)中进士,授翰林院编修。
徐昌绪身材魁伟、品貌端庄,其文才在京城很有名气。据民国二十四年巴县县志记载:徐在京师有文名,往来皆一时俊流。王阗运曾写诙谐诗句“九江狂士高伯足,徐郎屈膝请为奴”。徐郎即指徐昌绪。
不久,朝庭让徐昌绪到山东办团练,皇帝特旨交杜受田(咸丰皇帝的老师,山东滨州人)任用。杜受田很赏识徐的才干,上奏朝庭将徐昌绪提拔为侍讲学士。在办团练过程中,徐昌绪与山东巡抚产生矛盾,便与孔子的后人交往。在办理团练过程中,因为与巡抚关系不好,很久得不到军饷,不得已辞职离去。 清末重臣,宗室贵族肃顺任户部尚书、协办大学士,他喜欢招揽人才,因欣赏徐昌绪的文才而对其十分器重。徐昌绪慑于肃顺的权势不得不与其交往。在交往过程中,他发现肃顺为人恣肆任性,感觉肃顺会出大事,便写信规劝。一劝肃顺大公无私、忠心体国。二劝其做事慎重,不可任性。同治初,肃顺以叛逆罪被抄家、问斩。【可见徐昌绪有先见之明】凡与肃顺有交往者,均被视为奸党,受到牵连。徐昌绪也因此被捕入狱。在查抄肃顺家时,发现徐昌绪规劝肃顺的书信两封,由恭亲王奕欣交军机处。在对徐昌绪进行审查时,认为他心地纯正,不是肃顺同伙,因此,免于处分。 徐昌绪马上请假回乡。在路过江南时,两江总督曾国藩拟将徐昌绪留在府中担任幕僚,参谋军机,徐昌绪没有同意。贵州巡抚曾璧光请徐昌绪前去修撰贵州省志,他也没有去。
同治七年(1868),徐昌绪回到丰都后担任平山书院山长(校长),父亲徐云喦让他编纂《丰都县志》。经过六个多月的努力,徐昌绪编成志书四卷,计十万余言。这本志书先是记述地舆,接着记述宫师,随后写了典祀、营建、赋役、学校、选举、人物、古绩、祠庙、艺文、武备等共12篇。徐昌绪修史驾轻狂就熟,十分老练,所编志书独树一帜。特别是收集了许多旧闻,使丰都人文典物没有湮没和中断。
同治八年,徐昌绪受川东兵备使锡佩邀请,担任东川书院山长,长达二十多年时间。 古代书院一般招收15岁以上学生,相当于现在的高中或大学教育。东川书院即现在的重庆第七中学的前身,始建于1758年(清乾隆二十三年),是重庆市历史最悠久的学校之一,校址四次变更,现位于沙坪坝—重庆大学科技园区核心地段。 徐昌绪在担任东川书院山长的二十多年时间里,做了许多事情。他亲手制定了书院院规,详细讲授读书方法,曾亲手楷书《十三经注疏》《二十四史》,使学生习字中兼知经义大略。 为振兴书院教育,徐昌绪募集巨资置办了书院院田,将其收入作为教师授课经费和学生奖励资金,为办好学提供了资金支持。
据重庆七中史料记载:重庆府东川书院,气势、规模都属上乘。建有讲堂五间、前堂五间、左右厢房二间,有院长和师生住房十数间,前屏、后厨皆具。 据四川省省立重点中学简史记载:“书院历代山长皆一时硕彦,道德文章俱留士范。尤以徐院长笃勤院务,首倡筹巨资,置学田,手订院规,示学生以读书之法,二十年如一日,故其受陶冶者多成业。”文中对徐昌绪为东川书院的发展、振兴所做出的贡献,给予了高度评价。东川书院后来改为重庆所属联合中学时,校内仍供有“先院长徐琴舫之牌位”,足见其历来为该校学者所尊崇。 徐昌绪除勤奋教学外,尤其喜欢勤奋的学生,经常给予资助。付贡生漆闫,聪明好学,徐昌绪十分赏识,将其纳入门下亲自指导学业。学生吴松,常苦读到深夜,以致吐血,徐昌绪除鼓励其继续勤学外,还给予资金支持。学生张军,家庭贫困,喜欢书法。曾经临摩何绍基楹联帖子,可以达到乱真的地步,没有人能识别出来。但张军为人高傲,不合群,同治末年(1875年)去世,徐昌绪又出资将其安葬。这样,他门下经他教授指导的学生中成为学者的很多,川东地区一时文风大兴。
合肥李鸿章,是清末重臣。同治九年(1870年)到四川公干,途经重庆,携带礼物专程拜访徐昌绪,因为他们是同年进士,这时,徐昌绪已是有名的书院山长。 徐昌绪能文能诗,书法尤其绝妙。所写的蚕桑碑(字有碗口大),文昌帝君阴骘文(核桃楷字)均印成字贴在全国销售。在东川书院饭厅柱子上,亲手题书对联一副,其联曰:“遍游五岳西归,数足下名山谁似吾乡钟秀气;欲障百川东去,看眼前逝水我从何处挽狂澜”。联中热爱尊崇桑梓乡土,语气气势雄伟,可见作者之抱负,非他人能及。此联一直保存到民国初年。
光绪甲申年(1884年),丰都县城遭遇特大火灾,灾民很多。徐昌绪向重庆商界募集巨款,接济受灾群众,让大家度过难关。事情过了许多年,家乡父老乡亲还念念不忘他的恩惠。
光绪壬辰年(1892年),徐昌绪去世。死后葬在江北鱼咀沱上游五里处,墓向长江,和广阳坝隔江相望。原《新蜀报》主编李横渠先生曾亲临其墓址,曾写下:“鱼咀翰林墓,江风吹日落。欲问长江水,岁月成蹉跎”的诗句悼念。